□ 卢书兵
安庆,这座倚长江而憩的古城,宛如一卷镌刻于青石之上的文明长轴。其名肇始于南宋绍兴十七年(1147年),“平安吉庆”的美好寄愿,穿越近九个世纪的风雨,至今仍在长江之畔悠悠回荡。嘉定十年(1217年),城墙破土而起,自此掀开了它波澜壮阔的历史扉页。从乾隆二十五年(1760年)至1938年,近两百年间,安庆作为安徽省会,雄踞长江北岸要冲,与上海、重庆、南京、武汉并称“长江五虎”,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繁华传奇。民间流传,安庆地形若舟,迎江寺宛如船头,振风塔恰似高桅,寺门前那对庄重的铁锚,静静镇守江岸,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岁月安稳紧紧系住,不让其随滔滔东去的江水悄然流散。正如明末清初文人钱澄之所咏“万里长江此封喉,吴楚分疆第一州”,在樯橹如林的往昔,这里货通南北,文汇东西,繁华的气象绵延百年。
登振风塔极目远眺,长江水浩荡东流,千年来,不知多少诗心在此激荡。元人吴澄泊舟城下,见“舒州城下月,未觉此身孤”,那轮明月下的一盏淡酒,悄然驱散了旅人的愁绪;明代高启远眺城楼,挥笔勾勒出“山随粉堞连云起,江引清淮与海通”的壮阔图景,将古城的雄浑气势凝固于诗句之间;清人黄景仁夜宿客舍,听络纬虫声唧唧,生出“一样梦醒听络纬,今宵江北昨江南”的时空交错之感,让千年江水与诗人的情思交融,凝结成颗颗璀璨明珠,为古城镀上永恒的光华。
倒扒狮街,石坊巍巍矗立,始建于明万历年间。基座上四只石狮倒扒而踞,卷发圆眼,张吻伸爪,历经沧桑却依旧雄姿不改。这条五百米长的街巷,曾是商业鼎盛的象征,“麦陇香”“胡玉美”“胡开文”等老字号鳞次栉比。徽商、浙商云集于此,成就了“皖省第一街”的传奇佳话。漫步今日的倒扒狮街,大清邮局旧址诉说着往昔的邮驿故事,海子诗墙弥漫着现代诗歌的气息,二者相互映衬。古韵与新声交织共鸣,历史与当下在此交汇。这些历史遗迹,不仅是安庆往昔繁华的见证,更预示着这座城市在新时代浪潮中,即将续写着新的传奇。
革命星火与文人风骨:精神长河的奔涌
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,当时代风云在华夏大地翻卷,安庆这座古城亦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,而陈独秀家族的命运,正是那个跌宕时代最鲜活的注脚。怀宁陈氏本为耕读世家,至陈独秀叔父陈衍庶官至知府,门庭始显荣光。陈独秀一生五次东渡日本,孜孜求索救国之道。归国后,他毅然扛起新文化运动的大旗。1915年,《新青年》于上海创刊,后随其北上,如暗夜中的火炬,点燃了一代青年的思想之光。1921年,中国共产党诞生,他当选为中央局书记。虽然后来因路线分歧脱党,但九一八事变后,他以笔为刃,撰文抗日,即便身陷囹圄五载,依然铁骨铮铮。晚年贫病交加,面对国民党的施舍,他坚守气节,拒不接受。
陈独秀之子延年、乔年,更以热血诠释信仰。兄弟俩少年时与父亲隔阂颇深,却在赴法勤工俭学期间,于巴黎发起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。1927年,29岁的陈延年在上海龙华从容就义,面对屠刀高呼“革命者只有站着死”,声震寰宇;次年,26岁的陈乔年追随兄长步伐,留下“让子孙后代享受前人披荆斩棘的幸福吧”的悲壮遗言。刑场之上,落花染血,兄弟二人的英魂,永远守护着这片挚爱的土地。1953年,毛泽东视察安庆,关切询问陈独秀后人近况。得知陈松年靠变卖旧居维生,当即批示:“陈独秀后人若有生活困难,可予照顾。”这份关怀,不仅温暖了陈氏家族,更彰显了历史对先驱者的敬重与回应。
安庆的文脉,如皖江之水,滔滔不绝。从革命先驱的热血传承到文化名流的才情迸发,这座城市始终散发着独特的人文光辉。三国时,“江东二乔”生于潜山,姿容绝代,引得杜牧遥叹“东风不与周郎便,铜雀春深锁二乔”;清代碑学大师邓石如运笔如刀,篆隶之间开创一代新风,其笔法雄浑苍劲,每一笔都仿佛在诉说书法艺术的深邃;桐城派文章独步天下,方苞、姚鼐等文人以其独特的文风,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士人;当代“两弹元勋”邓稼先隐姓埋名,将生命熔铸于西北大漠的惊天巨响;赵朴初先生幼年居于天台里“世太史第”,四代翰林的文化积淀,滋养出他日后成为佛学领袖的慈悲智慧。这些文人志士,如群星闪耀,照亮了安庆的文化苍穹。
山水形胜与诗意栖居:自然与人文的和弦
安庆的魅力,不仅在于厚重的历史人文,更在于得天独厚的山水景致。走出历史的长廊,且看城北那突兀凌霄的天柱山,堪称安徽的“溯源之山”。春秋时期,此地为皖国封地,皖山皖水孕育了“安徽”之名。汉武帝曾登临封禅,赐其“南岳”之号。虽至隋代“南岳”改封衡山,但天柱山“古南岳”的地位仍为世人尊崇。主峰“一柱擎天”,云海翻涌时,似仙人泼墨挥毫,绘就壮丽长卷;神秘谷中,花岗岩洞穴蜿蜒曲折,被誉为“全国花岗岩洞穴第一秘府”,充满幽秘气息;炼丹湖澄碧如翡翠,倒映着禅宗三祖寺的飞檐,静谧悠远。邻近的明堂山与之隔望,民间戏称“母皖山”,共守皖地山河。
安庆的水,亦处处透着灵秀。沿山间小径而行,可至岳西大别山彩虹瀑布。瀑水从80米高崖倾泻而下,晴日里,水雾折射出七彩霓虹,游人移步,虹亦随转,恍若踏入幻境。太湖花亭湖则烟波浩渺,诗人赞其“一望无际海,万山千亩浪”,群岛浮于碧水,温泉腾起暖雾,越冬的白琵鹭、黑鹳翩跹其间,如入画境。菱湖公园内,四季皆美,夏日荷香映日,秋日红叶似金,严凤英雕像静立黄梅阁前,仿佛正低吟“树上的鸟儿成双对”,将黄梅戏的韵味融入山水之间。这些山水景观,与安庆的历史人文交相辉映,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独特气质。
古城墙虽已隐入街巷,余韵却未曾消散。桐城孔城老街,青砖灰瓦绵延数里,历经风雨的木窗棂后,仿佛仍能听见昔日商贾的喧嚣。宿松白崖寨,踞山七百载,石墙蜿蜒如巨龙,素有“南国小长城”之称,元末烽火、明清战事,皆在石纹中留下斑驳痕迹。登寨四望,峰峦叠嶂间,“天净群峰出,地迥苍江环”的明代诗句,仿佛化作眼前实景,诉说着岁月沧桑。这些古迹遗址,如历史的坐标,指引着人们探寻安庆的过往与未来。
黄梅戏里的城市精魂:传统与现代的协奏
安庆的山水孕育了独特的人文风韵,而黄梅戏,便是这座城市最灵动的精魂之曲。“若说城市有精魂,安庆的精魂定是黄梅戏。”表演艺术家韩再芬在再芬黄梅公馆感慨道。这里原为老剧团旧址,韩再芬于此成长,食百家饭,听黄梅调。如今,这里化身剧场与展馆,书架上陈列着精致戏装玩偶,舞台上光影流转,成为全国戏迷的朝圣之所。韩再芬曾婉拒进京之邀,坚守故土:“有了黄梅戏,这座城市才有了灵魂。”
两百年前,安庆石牌镇六百处戏台笙歌不辍,“无石不成班”的梨园古谚,道尽此地深厚的戏曲根脉。程长庚、杨小楼等戏曲宗师从这里走向京城,为京剧的诞生奠定根基。如今,每年金秋,中国黄梅戏艺术节让整座城市沉浸于戏曲热潮。酒店大堂张贴着剧目单,街头巷尾飘荡着《女驸马》的婉转唱腔。韩再芬率年轻演员于此打磨技艺,复排《徽州女人》,新创《六尺巷·宽》,让传统戏文与现代审美交相辉映,赋予黄梅戏新的生命力。
从历史中走来的安庆,在黄梅戏的悠扬旋律中,正书写新的篇章。安庆师范大学黄梅剧专业书声琅琅,菱湖剧场丝竹叮咚,再芬公馆座无虚席,共同织就黄梅戏活态传承的生态网络。当《一座黄梅城》唱响:“满城尽是戏中人,一曲黄梅调,谁人不知是安庆”,江水与声腔共鸣,这座千年古城,在戏曲的旋律中,焕发出勃勃生机。
安庆,这座长江之滨的千年古城,振风塔是它挺立的脊梁,天柱山是它嶙峋的风骨,陈独秀墓前的鲜花诉说着启蒙的星火,黄梅调里流转着千年不灭的烟火温情。它的厚重,不仅存于史册之中,更浸润在寻常巷陌的戏韵茶香里,如皖江之水,日夜奔流,激荡着永恒的魅力。